平淡與神奇之間
文/聞天祥
今年金馬奇幻影展已在4月11日閉幕。這個影展不算大,四十多部影片在兩週內放映一百餘場,但有將盡一半場次完售,滿座率也高達八成。除了創新、好玩,在目前台灣影展生態確實獨樹一格外(想想狂歡場、驚喜場、K歌場、失眠場這些規劃),有些在年底「大金馬」說不定會被埋沒的片子,也可能因為擺在這個「小金馬」而成了奇花異卉。
就像去年的加拿大片【花神咖啡館】一票難求,今年異軍突起的影片則是日本的【聽說桐島退社了】。這部校園青春電影是描述一個尋常的下午,同樣的社團時間、同樣的地點,只因為校園風雲人物「桐島」退出排球隊的傳聞,而像推骨牌一樣,爆開了校園裡彼此的緊張關係,就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電影社也被席捲在內。
它的敘事手法挺特別的,電影時空有如輪迴、倒帶般地不斷回溯到同一時間,但觀點卻不斷轉移到不同人物身上,當影響所及,已不再只是他的女友、麻吉、或是接替他位置的隊友,而因為這些角色的錯愕及反應,連帶震盪了周遭理應無關的人有意或無意,最後幾乎無人倖免地都捲入「桐島退社事件」風暴裡,也一併撕裂了看似相安無事的假象。同儕之間的競爭關係(無論是學業、能力或男女)、隱形的階級矛盾(風雲人物的優越感、小團體的排他暴力、被忽視與霸凌者),都在看似雲淡風輕的素描中,達到力透紙背、無所遁形的結果。因此,有人覺得影片平平淡淡,甚至不知所云;有人卻驚為天人,直呼神作。
其實它最成功的,除了形式的特別外,就是那股讓許多人憶起慘綠歲月的召喚魔力:那種青春期特有的躁動,是怎麼被校園裡的同儕政治所擠壓;並非懵懂無知,卻對成人世界的規範準則難以是從。當不同的怨懟與忍耐,在同一刻爆發出來時,就成了影片最奇幻的這段:當所有人都以為「桐島」出現而闖進電影社的拍攝地點,還粗暴相向後,電影社社長忍無可忍、發號施令,要所有社員以活屍姿態攻擊那些長期鄙視排擠他們的入侵者。這段也許會被其他人處理成寫實鬥毆的戲,卻在本片當中,透過社長的眼睛、手上的攝影機,幻化成他一直想拍的活屍片,把創作慾望與滿腔怒火作了完美的結合與發洩。至於事後那唯一的友善動作,以及社長的真誠回應,更擊中我們曾經不為外界理解的某些著迷。
小題大作嗎?其實所有看似微小平凡的事物,都可能具備重大的意義。它的因人而異,正是它的魔力。加上一群年輕演員都表現得很好,自然地呈現出那種半大不小但已經懂得算計的用心,或是表面灑脫其實是恐懼承擔期待的怯懦,以及快速膨脹也極度脆弱的浪漫。不用太煽情,也無須聲嘶力竭,就足以入木三分。它確實為多如過江之鯽的同類電影,開發出一條不太一樣卻更令人感同身受的新徑。
有趣的是,我突然聯想到的竟然是許鞍華在2008年拍的【天水圍的日與夜】。
確實有點不倫不類!只能說在觀賞兩片過程中都發生過從「問號」到「驚嘆號」的反應變化。記得剛開始看【天水圍的日與夜】時,覺得片中單親家庭的男孩看來懶懶的,無所事事;媽媽則是打腫臉充胖子、幫人家打牌輸了還搶著付錢;外婆連生病都不改牙尖嘴利;住在同棟公寓的獨居阿婆則處處防人……。但看著看著才發覺這些其實都是我的偏見,或是自類型電影沿襲下來的習慣。誰不在放假的時候偷個懶、多睡點?刀子嘴下面藏的也可能是塊豆腐心啊!而老弟看著獨力養兒的姊姊,不是不施援手,而是瞭解她的個性與尊嚴,關心豈是當面施捨?
撥雲見日後,就見柳暗花明。當我們透過外婆的嘴,以及難得的回憶鏡頭,看見女主角當年喪夫嚎啕大哭的痛苦,以及她胼手胝足拉拔弟弟們的作往昔,這個沒有學歷、沒有財富的女人,竟成了某個時代、某種精神與記憶的化身,是一個社會能走到今天的無名英雄,他們不會出現在傳記片裡,卻在蛛絲馬跡的寫實影像中,歷歷顯影。我真的突然想到我母親和她那一代。
有些東西確實變了,就像獨居的阿婆,親生女兒死了,女婿另娶,為了新的這段婚姻和自己的未來,一味斬斷阿婆與外孫親近的機會。世態炎涼,導演未必要粉飾太平。當阿婆在巴士上把原本要送給女婿、外孫的金飾轉送給陪她赴會的女主角時,後者竟一把收下,並非貪心,而是用來安慰阿婆:收了,是要她不必擔心身後事、一切有我;那股通情豪氣,讓人直有股想落淚的衝動。就像卡普拉(Frank Capra,1897-1991)電影為美國勾勒的溫情救贖,其實是他洞見現實艱險後的真心維護,一點都不廉價的。
很多電影習慣把人的感情給規格化,甚至以為感官的反應就是情感的深度。相反的,如果你不經意發現了某部電影某個鏡頭某場戲,正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正中你情感經驗裡難以表達言喻的那個點,甚至啟發了你對人對世界的全新感受與想法,那你真是個幸福的觀眾,在你被撫慰的同時,也被瞭解。
◎精采完整內容請見世界電影雜誌2013年5月號533期